一九七四年。这年冬天下雪特别多。赶到过年哩又漫天扬洒下一场大的。

除夕之夜。父亲叫我们兄弟淸呆在屋里，哪也不要去。说除夕守岁。屋里清冷，我坐在炕沿上望着那盏小气鬼似的煤油灯，刚能跳动起来的发黄的火苗东歪歪西倒倒，抓起我的影儿一抛贴在大半个墙上，一拉就缩进我的壳子里，使我想到如付一惊一奓的鬼影。闹得人好不自在。通屋里就那么一点火光，小弟小妹们坐围一圈，孤灯欣赏，母亲还要时不时端开去照明做活儿。我想到了借此机会看书，动了动心，身子自动占起，但一碰上父亲严厉的目光，我又不敢了。大年夜，哪里兴我胡来；这祥和持着的气氛多么激励人想往晨曦那顿饺子啊。我坐不住，逢这闲暇时间我只有另想法子。我白天要到队里劳动，抓革命促生产，革命加拼命的口号响彻云霄。白日里很少挤点时间来自学，只好抓住晚上少睡了。灯，是个老大难，父亲总想着勤俭持家，尽量节俭开销，二角八分钱一斤煤油要点一个月。吃罢晚饭稍停一会儿，父亲，噗！怒气一口，把灯吹灭，插门睡觉。他把着煤油瓶，要用用灯须经他许可。我想借光看书……憋急了我偷了几回。我私自造了盏更小的煤油灯。方法很简单，找个小玻璃瓶，剪一片比瓶口稍大点的园形铁片，中间挖个筷子头粗细的洞，再用铁片圈成一个长短粗细合适的筒，插进铁片洞里，用一页薄纸圈个筒插进铁片筒里，煤油湿透了纸捻就可以点了。纸捻探出比铁筒长，火苗就大，缩进去就小。我家离山近，出门百米就上山。我在山下挖了个瓮型地窖子，用杏条编了一个圆形筐头儿，装满泥土，托起试试有六十斤，往口上一盖，还真严实落稳，不细心的人打此路过不易被发现。地窖子深达两米，空间不足两平方米。就这，一个供我学习的地下室造出来了。我半夜里开挖，谁也不知道。地窖里天下归一统，摸着黑，我呆坐了大半夜，里头空气窒息和潮湿给人受不了才肯跃出地面。万泰娱乐平台登录

趁父亲不留心我偷倒了些煤油开始了我地下学习。好日子不长，被父亲知道了，虽没平了我的坑，但砸了我的灯。抓萤火虫装进玻璃瓶里照明，我做过。天天夜里满荆棘草稞里抓，需要时间，太麻烦，再说等不到第二天就都气死了；亮度也忒弱。用沤树根在夜黑里发出的磷光照明，翻来复去辨认，太费眼力！地窖里烘冓火满洞焦烟，泪流鼻涕一把抓，简直胡闹！我看到野外有一粒光在晃动，我确信在坟头上，那是祭奠者送给新坟照明的。我想到了一个光明的来源。我琢磨着等待着。这个天赐良机终于来到了。

除夕夜里，我悄悄走出来，到窖里提上早准备好的杏条筐，蹬上山岗向远方一望，喔！各处山脚下、沟塘子边、野地里，凡有坟茔的地方大都点燃了蜡烛。光焰点点，有的看去简直灯火灿焰。这是本地延袭下来的风俗，除夕之晚家人要去给故去的亡灵作祭拜，临走在坟头上立根蜡烛，这叫长明灯，一个美好的祝愿。茫白而浑浊的夜幕里有这些美好的祝愿编织成一幅想往景观，年除夕人鬼同欢。潘家坟，一处老茔地。走进了数一数，十根蜡烛呢，十个晚上照明确有保障了！我欣喜若狂，向目标奔去，莫管雪没膝盖，跋涉艰难，一条直线，快到了努力啊！扑哧！喔吆！连滚带爬好一会儿我才挣扎着占起来。因为一头栽进了沟堑里，紧接着又摔了个仰八叉，当我吭吭吃吃爬起来脑子第一个问号就想到我的小筐呢？我耳朵里鼻眼里脖领里裤腰里凡有机可趁的空隙都塞进了雪。我一阵拍打抖擞，这阴沟里的积雪没腰深。搭眼望沟边，那里是什么？在呼啸的北风中摇摆，朦胧中仿佛似一个人在摇胳膊摆腿，一架曲线人形的黑骨头披着白兜蓬……你是……你不是王大倔子显灵？触景生情产生这种杂念是可怕的信号。我瞪虎着两眼盯住那人，形似的东西，想到这沟我晓得，沟上就是茔地。万泰娱乐平台登录

大倔子，你还没忘了同我诙谐、摔跤！你活着时就不值个，你老了，我比你年轻，认输吧，也对不住了，借根蜡烛急用，我死后再还你……来吧，搭把手伙计！抓住枝条接劲悠了上去。我看准了是一颗脆弱的挂满积雪的小松树。万泰娱乐平台登录

王大倔子老跑腿儿，活着时我俩生活在一个队里，五十多岁因病受不起，上吊卒殁。他坟前那根蜡烛我要特意留下，其它一扫而光，回头开扑第二目标。也有人在十字路口清理出一小片平地，画个圈儿烧堆纸，留下一根蜡烛燃着。伸手沾来倒也容易。漫山遍野有好多孤坟独灯挑，我不打算去拾撷，因为遍野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摸着黑走，更找不着路眼，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似的直线走法实际困难重重，单为拾根蜡烛覚得不划算。当然，近处的，顺路和熟悉地形的还是要摘取的。翻过跑腿儿山，漫过大片野漠甸子，就占在罗圈山岗梁上了。这一段路（抄近路），要走三个半小时。如果在条件好的春夏天又贪白天走这段路，只需半小时。罗圈山大阳坡是一片乱坟岗，张蛄家、吕砬子两村有史以来的公用坟地。到那里逮刺猬、套狐狸、捉獾，很吸引胆大枉为的人。我不爱逮逮杀杀，也不喜欢硬充楞小子。埋没在心底里的理想和追求成天拖累着我愁眉苦脸，没有那个起码最低限度的条件去实措我的抱负，岁岁空度少年。十六岁中学没毕业就被迫停学去队里当大劳力用了。工分工分，你是命根，天天不缺勤，全年三千六百分。够不够全年口粮三百六（斤），还得说糠谷皮粮凑。西瓜大的愿望去领钱，买了条勤俭烟（八角钱），买了顶狗皮帽子（五元钱），买了双棉胶鞋（三元钱），买……抖搂抖搂手里看，所剩还够明天买斤肉过大年万泰娱乐平台登录

这可是一年的辛苦啊！就眼下这个经济条件，想复学，办不到。想办法……整整困扰了我多年！震怒之下我选择了挺而走险。那天夜里，借着雾蒙蒙的小雨，我背了口小锅挟上那几本中学书籍，提了把柴镰，扛了把铁锨，偷偷离家出走，鬼影似的溜进大深山。山路崎岖，沟堑迢迢，荆棘藤窝，狼嚎兽叫，又不熟悉地形地理，上天堂一条路，哎哎吆吆走吧，精神头十足——红色英雄汉，不怕艰难和万险，抖熊胆夜进深山，衣服刮得赤裸体，一颗人头撞在树上，红了半边天，泥泥蹅蹅的路，这鞋子耍掉了底，还觉着挺好使唤。天泛白了。估算了下，大约进山三十多里路了。全身被雨浴了个透，两腿酸麻，感到要瘫歪，大脑混混涂涂，神志恍惚，一勇之夫累到劲了。就这吧立地太岁，就此安营扎寨，先睡一觉，再干垒屋造舍的事。哪里合适的地方躺下来？地潮湿，石头堆上有长虫，荆藤里净葛针，望那树杈子上条件不错还能荡秋千，可惜咱没练那功夫。盖苍天睡草窝，困难是暂时的，目标明确，曙光即在前头，这里是我自由的天地，这里是我自学的归宿。抱着一座学堂的幢憬，一觉醒来头顶上已挂满了星星。清明时节，北方夜晚的天气还是较冷的。该把行李带出来，真后悔。浑身冷战，又觉得头重脑热，两鬓钻凉气，怕是感冒了吧？想爬起来，试巴了几次，身子不听使唤，除了酸疼的滋味，又麻麻木木的。肚里肌肠咕咕叫，想吃点东西，没准备，嗓子冒火，想喝水没准备在寒夜里抖瑟，在深山老林里想着明天该去做什么？先找水源喝上水，再打野兽烧肉吃，吃喝完毕有了力气，接着挖地窖搭窝棚，铺上厚厚的干柴草，新家潇潇洒洒，就定居那里常年生活了。说学习我自个的，有了充足的时间，才有成绩可观，谁的白眼看不见，谁的喝斥听不着……想着想着，我真有感飘飘似神仙，看清了蓝天群星，我有一颗在闪闪。万泰娱乐平台登录

“看着我做什么！你是谁家的狗？怎么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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喏喏！不是狗，我识别清了，是只野狼。狼蹲在距我两米远，两眼蓝中透凶光，伸出长舌头跃跃欲舔寻到的猎物。

“去！”我一机灵，脱口嗷嚎一声。狼偏了偏头，并不大惊慌，索性占起来拉开了袭击的架势。还要出危险呢！这只狼一准饿了。我伸手摸到了那把柴镰。

狼退了！我冒了一身冷汗！那一会儿我知道我的表情是多么凶狠。攥紧顾命大臣——砍柴镰！万泰娱乐平台登录

三月里的野果树刚吐芽，寻不到野果子吃。在家想个美美咪咪，进山里以肉食主义，眼下大动物惹不起，想抓只山兔等小畜生，三天没碰上。在这挖地窖子搭窝棚，地下有石头有大树根，没有?头办不了事，架棚子需要木棍，没有斧锯办不了事，孓孑一身，抵抗力已消耗殆尽了。我寻了一把棠梨子充饥，整整渴饿了五天！困难重重，坚持不下去！美好的憧憬泯灭了，以精神战胜一切的信念失败了。回味自叹道在家还算好出门就是难。还是回去吧，在队里干活，孬好能混口饭吃，总能挤出点时间看书……

我羡慕坐在板凳上牙牙学语的孩子，渴望那些一呆就是半天读玩闲逸的人们，一见学生们背着书包去上学，心里就难过。他们都拥有自己的欢乐的时间，也就会大声笑，放喉唱。我变得沉默，不爱与人沟通，尤其是那些活泼滑稽的人。村里的人说我：这孩子有心事，成天介哭丧着脸，没见他笑过。有一回一个同龄的年轻人相同我斗嘴，我急了，扑上去老虎抱鸡，楞提起来扔进井里，害得人家灌饱了井水，幸亏跑过来会水的二大爷，才免了一场大祸！其实我不想那样孤僻自己，冷落自己，我也愿与人同欢，说说笑笑开朗的性格，那也是我本来的性格。这客观求进不得已而为之的生活改变了我的耐心、宽容，无端的脾气暴躁，又滋生了玩世不恭和藐视的心态，如一只刚从山林里逮来的动物放进陌生的动物园里。出门见山，抬腿上坡，一日劳作，星夜归息，想了解一下外面世景，没有信息。我去乱坟岗子里徘徊、静心，琢磨躺在土包里的人都咂摸着啥味道，他们得到了什么，满足了什么？他们在安息么，睡得那样自在，没有愁苦，只在专心执着，向往的去处，宽裕的时间，奥妙的探索。阴界世俗好都盛享在安然自得的享受中存在着？你、你给我起来！咱俩颠倒下身份好不好，你披了我的人皮去劳作，我套了你的尸皮猫在这棺屋里搞学习。我单手一交力，咔嚓嚓连声响，质地腐朽的花头棺盖被掀落。我猛地清醒过来，慌忙四下望望有无活人，如个受惊的盗墓贼择路而遁。万泰娱乐平台登录

秋收后。我又离家南下，挟上几本书，夜爬火车，直扑山东嘉祥。听老乡闲聊，嘉祥县境内有一座名山，叫羊山。这羊山里全是天然洞穴，一洞套一洞，洞洞有通路，深处有潭水，壁穴有飞鸟，宽达达的岩石可安身，洞口可烘冓火，喊一声全山洞里回荡，胜于传说魔幻宫。有一个将军举一个师的人数进洞探虚实，分散在里头不显眼。何等壮观！苍天缔造石屋随便住，与世隔绝不受人气，淸心读书，好一处供我学习的地方。说去就去！还是那样浑噩的夜里，顶着小雨。